(此為莒哈絲年輕時的照片) 


蔡淑玲(淡江大學法文系系主任)


莒哈絲一九一四年四月十四日生於越南,四歲父親去世,與母親及兩個哥哥在殖民地生活。一九三二年,十八歲「回」法國 。一九九六年三月三日,去世。小說、劇本、電影,算來將近七十部作品。她那小小的個頭,釋放的是何等生命能量?十八歲參加了救世軍,一九八○、九○年代還繼續接觸種族歧視呼救組織及國際大赦。她行動、介入、批評、視寫作為政治行動,不為任何鮮明的黨派立場,更像受力於生命原始的創造驅力。一九四四年加入共產黨,為了「追求耀眼明顯的價值,詩的價值。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心中永遠存在的、荒蕪卻可以永恆探索的地點。」幾年後被開除黨籍,因為她指責:「馬克斯主義的問題是:在內心生活上止步不前。」

詩的價值:一個心中永遠存在的、荒蕪卻可以永恆探索的地點。

莒哈絲這句話在一本中譯的傳記上讀到,立刻佔據我的思緒,卻直到現在仍找不到原文。倒是在另一本英譯訪談錄裡抄到這一句:「每個人生活裡都保留著一塊空地,胡亂堆放東西,稱那裡是禁區、禁地。」荒蕪卻可以永恆探索的地點、保留的禁區、禁地。我試著找自己的讀法,重讀莒哈絲,重新思索:詩的價值和莒哈絲廢墟美學的另一種關係。烏托邦的不可抗力。「蕪」托邦的不可抗力。


{1}

為什麼讀莒哈絲?

因為她把我心底的荒蕪翻譯出來了吧?

荒蕪———在美好的布爾喬亞物質生活、道德與秩序底層;在奉公守法、盡忠職守、安居樂業的背面,慌亂的靜默。震耳欲聾的靜默。禁區的靜默。

「荒蕪」,因為沒有文字語言可以清楚界定。可以是冰山底層熊熊燃燒的火燄,也可以是枝葉茂密的森林裡一塊頑強的不毛之地。或者,莒哈絲以「一個女人」來轉譯「荒蕪」無可名狀的存在。一個女人,像《勞兒之劫》裡的勞兒———莒哈絲書中所有女人的原型:「我書中所有的女人不論年齡大小都源自勞兒,或說源自某種自我遺忘。」一個在虛構、敘述裡重複被遺忘、又被記起的女人,因為心中永遠存在的荒蕪,化為那荒蕪本身,如愛之劫發生的原點「沙塔拉」,成為意義永恆探索的地點:「S. Thala是我的名字。」

荒蕪,是勞兒般的女人、對自己的愛情漠然無知、對緩慢死亡的堅強等待。荒蕪之「處」是一個等待著被譯出的詞;「一個母音,夾在猶如玻璃板的子音之間顫動。」在秩序的表相下等待一場莫名的意外,突然湧現。《夏夜十點半》裡的馬莉亞,與丈夫孩子和好友要往馬德里去度假,恰巧遇上全城追捕殺掉了老婆和情夫的罪犯,暴風雨襲城被迫停留。當晚十點半,無意中卻瞥見丈夫與好友難耐的激情。荒蕪即是愛,往往一樁意外事件,便使世界虛假的秩序混亂動搖。於是她筆下轉譯愛情的女人總有相同的特質,如《廣島之戀》裡的法國女子:「這個女人」,莒哈絲自己說,「愛情使她靈魂混亂,因為她比其他女人更愛愛情本身。」

莒哈絲的廢墟美學由如魔如謎的女子帶開,往往歷經突來的災難、意外事件,剎那間墜落至文明的背面,不可捉摸、難以想像的另一面。在那裡,主體的自主性、完整性、歷史性都遭逢威脅。意外愛上、意外不再愛。女人在意外事件裡,傳譯荒蕪。

蕪即是愛;瘋魔,即是愛;貧困與豐饒共同的孩子。荒蕪之處,莒哈絲寫作。

然而,莒哈絲無意把荒蕪提升到形而上的境界,她甘於摧毀任何不朽,摧毀任何自認的擁有,她甘於尚未擁有,甘於停留永恆傳譯的中界。寫作之荒蕪如烏托邦之不可抗力,是一種災難經驗,遁入末世與創世之間,上帝的神聖與凡人的平庸之間,遁入魔的狀態。對莒哈絲而言,書寫荒蕪即書寫作家如著魔的存在,不得不然的存在,寫作之不可抗力。


{2}

是什麼樣的道德呢? 讓一個作家以轉譯瘋魔、廢墟、荒蕪為職志?

身在洞裡,在洞底,處於幾乎絕對的孤獨中而發現只有寫作能救你。沒有書的任何主題,沒有書的任何思路,這就是一而再地面對書。無邊的空白。可能的書。面對空無。(寫作)

就像藉著寫作通靈。也為不公不義。

莒哈絲自己說:「文本中的文本是舊約。」

而宗教,「我指的是一種比人更強大的、無法理解的、突然湧現的靜默……可以使理性思維整個靜默掉的力量。」

一隻下午三點二十一分在白牆上死亡的蒼蠅、一個大戰期間墜機被卡在樹上慢慢死去的二十歲英國飛行員、印度的乞丐、痲瘋病患、第一個夭折的孩子,死亡以各種荒蕪顯現,考驗所有的純正誓言。雖然我們總是被動,總是一開始就滿心期待我們的夢想實踐:一個正義的社會、一個和平的世界,或是永誌不渝的愛情。雖然,相對於我們短暫的夢想,總會出現讓我們錯愕驚嚇的意外事件;荒蕪總在純正性的聲明下,莫知所以如一首舞曲之後的背叛,如夏夜十點半,顯現。大戰期間,莒哈絲丈夫被抓進集中營,在努力營救等待丈夫回返的痛苦裡,混雜著丈夫的好友、另一個男人D.愛情扶持的煎熬。重逢只為下一次分離。政治共同體一如愛情共同體,共有共享荒蕪、激情或愛情,莒哈絲眼裡的同義詞。這詞說是欲望和痛苦的混合,不管被放在什麼地方,自身就帶著枯竭的跡象,既不得不然,又不可能持續。要了解莒哈絲的政治與愛情,不能不讀《痛苦》。其實,還有好多好多本,不能不讀……《太平洋防波堤》、《中國北方來的情人》、《物質生活》、《寫作》、《廣場》、《愛蜜莉L. 》、《如歌的中板》、《藍眼睛黑頭髮》、《死亡之疾》,還有好多好多……。

寫作之不可抗力,是一種災難。相對於這樣的作家,讀者則是不可抗力的犧牲者,無可避免地,也被捲入災難。 我不知道是否真如克莉絲蒂娃在《黑色太陽》裡所說:憂鬱、心智不正常的人不能讀莒哈絲,因為她的語言句法感染的情境已然逼近意義的邊緣,多一小步就會墜崖深淵萬劫不復。莒哈絲說:就像照顧失智孩子的母親,為了更接近孩子,語言也跟著逐漸失智。 或許,莒哈絲作品的悲劇性不在淨化,而是與萬物同悲,愛她的讀者都願意跟著墜落,在文字裡縱身體驗生命的荒蕪處境,置之死地而後生。一如勞兒,黑暗中的女人,靜默的神話。荒蕪的另一種智力:瘋子從自己的黑暗深處向外注視,晨曦緩緩升起。

我也許找到了自己的讀法?面對一個挑戰你所有讀法的作家。都說過了,但總覺得還有其他、應該還有其他。莒哈絲說:何必介紹作者呢?去讀就夠了。如愛之不可抗力,荒蕪之不可抗力。


【2006-01-19/聯合報/E7版/聯合副刊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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